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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道教构建“适应时代要求的教义教理”体系的一次讨论-陆纪鸿

发布日期:2016-01-21

编者按:近二百年来,中国道教日趋衰微,究其原因,无论道教界还是学界,较为一致的观点是:道教的教义思想由于停滞不前,没有创新,没能回答社会迅速发展中提出的各种问题,严重脱节于时代,脱节于社会,致使道教与社会的隔膜越来越大。并且,在无形过程中,道教整体被边缘化的迹象也开始显现。今年6月26日,中国道教协会第九次代表大会在京召开。在会议决议中,明确指出:道教应用适应时代要求的教义教理去教化和引导信众。在未来,中国道教如何根据中国道协第九次会议决议的精神要求,适应时代,自我变革?就此问题,《上海民族和宗教》杂志主编陆纪鸿专访了上海道协领导及学界研究道教问题的专家学者。

适应与变革

——关于道教构建“适应时代要求的教义教理”体系的一次讨论

陆纪鸿:今年6月26日,中国道教协会第九次代表大会在京召开,此次会议通过了一系列章程与文件。但会议在最后的决议中却特别强调,“要进一步加强道教自身建设,……用适应时代要求的教义教理去教化和引导信众。”为什么会议决议中会特别强调这个问题?这一段文字的潜台词是否是指:现在道教教义和教理存在着不适应时代要求的内容?如果这样解读没问题,那么,这些不适应时代要求的内容,究竟又有哪一些?

吉宏忠: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随着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贯彻落实,道教得到了恢复与发展。三十年前,上海开放的道观只有一座,现在有三十三所道观了。三十年过去了,青年道士也有了,道教科仪也恢复了。可是,有一点却还是那样,那就是道教教义思想的滞后,还没有变化。同其他宗教相比较,道教的教团规模及其社会影响力还有很大的差距。同历史上的道教极盛时期相比较,当代道教更显得不堪。我经常反思,同样沐浴在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之下,为什么道教的发展会有如此差距呢?我以为,根本的原因在于,道教缺乏适应时代变化和发展的道教教义及其活动,缺乏对于信众特别是中青年信众的信仰吸引力,这样就反过来制约了道教自身的进步与发展。这种不适应,归纳起来,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道门中人对教义思想跟不上时代的问题,认识上缺乏紧迫感。原来中国道协章程中提出的任务是“整理道教文化遗产,发扬道教优良传统”。这是一个回头看的口号,并没有适应当代社会的积极内容。因此,历届道协理事会都没有考虑过研究当代社会和当代道教教义思想,以解决教义思想如何应对时代发展和变化的问题。二是传承至今的道教教义思想缺乏系统梳理,给人以繁杂琐碎之感,道门中人也因为缺乏系统学习或者门户之见,往往各执一端,引为正宗。结果是信徒和社会民众无所适从,不知所以,只能敬而远之。三是教义思想内容脱离时代。近二百年的世界和中国,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方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道教对于自己的教义思想没有作出反应,对于道教教义的基本概念的解释,例如:道、德、玄、自然、无为、不争、太平、盗、机、生死、成仙等等,都停留在多少年前的理解和阐释水平上,远离当代人面对的各种问题,缺乏新鲜内容,没有时代特色,缺少吸引信众的活力。

刘仲宇:我非常赞成吉会长的看法。教义思想的核心是信仰。围绕着基本信仰形成的教义思想,是宗教的旗帜,是制度化宗教的一种标志。教义思想不同,就意味着宗教或者教派的不同。道教作为产生于中国本土的制度化宗教,当然有自己的独特教义。只是近几百年来,对自己的教义思想,缺少认真的研究,更少创新,在适应时代上节拍慢了,和其他宗教的差距也就拉开了。曾经有一位朋友愤愤不平地说:道教是唯一的本土宗教,现在却远不如佛教,太让人失望了。我对他说,道教的差距,是在教义思想上缺乏思考。道教没有象太虚法师那样在佛学思想上做大改革,提出人生佛教的思想。他的学生又把它发展出了人间佛教的口号。中国改革开放后,佛协会长赵朴初居士明确提出,中国佛教要走人间佛教的路。他们在教义思想上的清晰,各种活动都接地气,发展速度明显加快,适应社会的工作做得也好。反观道教,就滞后了。时代变了,各种宗教都面临挑战,如何应对,是各种宗教都要认真考量的。中国的基督宗教,经过上世纪的三自爱国运动,就是一个适应中国社会的重大调整。上世纪末,基督教丁光训主教提出神学建设的任务,依我的理解,就是要在基督教教义思想上作出更加自觉和更加深层次的调整。道教怎么走,值得思考。

陆纪鸿:任何宗教在不同时期都会进行反思,无论是佛教的太虚法师,或者是基督教的丁光训主教,他们反思的内容,尽管各不相同,但反思的思路,则大致是相同的。首先,他们的反思,都是建立在对本教存在问题的深刻认识基础之上。其次,他们反思的目的,都是希望本教的生存和发展能跟上时代的节拍。也正因如此,他们提出的新观点、新思想,最终能够为各教历史承认,成为主旋律。中国道教现存的问题,刚才吉会长已作了概括。然而,要改变道教的现状,就必须清楚了解,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道教教义思想的停滞?这如同医病,如果病因不清,病理不明,那么,再高明的医生也难以对症下药,开出正确的处方。道教教义思想停滞的病根究竟又在哪里?

吉宏忠:从客观因素看,近二百年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社会在近一百多年里,又经受了巨大的动荡和灾难,因此,道教和整个中华传统文化一样,在近百年里,蒙受了很大的摧残。

从道教的主观因素看,明末以来,道门日趋衰颓,人才奇缺,道门中很少有人能对道教思想作出全面的阐释。特别是对于道教教义思想缺乏系统梳理,更谈不上适应社会变化而有所发展,道教思想发展停滞。加上道门宗派繁多,各派有的重科仪符箓、有的重个人修炼,忽视经典研读和教义阐扬,普遍出现“重术轻道”的现象。以致于人们对道教教义思想的认识只有一些碎片化的了解,而且大多停留在“术”的层面上。在我的老家南通地区,如果说到道士和和尚,人们都会说:“和尚经多,道士法多”。

另外,任何成熟的宗教都有系统的教义思想。这些思想指导信徒建立自己信仰的世界观、人生观、善恶观和价值观,并且直接影响信徒的处世行为。作为中国固有宗教的道教,原来是有一套系统的教义思想的。学习和践行道教的教义思想,是每个道教徒的学道修道的主要任务。因此,一旦道教教义思想滞后,失去对于信徒的影响力,道教信仰建设丢掉了活力,道教发展规模及其影响力自然受到了制约。

陈耀庭:任何宗教,其有系统的教义思想体系都不是凭空产生的。同样,道教教义思想体系有一个发生、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但每次大的变化,都是为了适应社会的变革。比如:道教教义思想体系成形于东汉。而东汉之后,道教教义思想有过三次较大的演变,一次是在东晋南北朝时期,一次是在唐五代时期,再一次则是在宋金元时期。这几次道教教义思想的演变,都发生在中国社会大规模变动时候。社会提出要求,道教思想为了适应社会变化而自然发生变化。在近二百年里,世界和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道教却未能和社会的变化发展同步。因此,道教教义思想出现明显的滞后,这自然不足为怪。现在,社会已提出要求,要求道教适应社会发展和演化自己的教义思想,发挥道教在社会稳定和发展中的积极作用。然而,如果道教教义思想仍然不能变化,道教教义思想的主干和衍生就必然干枯,就会失去了生命力,对道教徒失去吸引力,于是,对社会的发展和演变也就失去了影响力。

陆纪鸿:早期道教,为适应社会变化与发展,不断自我变革。然而,近二百年来,道教逐步走向衰微,这早已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令人困惑的是,在这近二百年的漫长岁月中,对于道教教义思想的滞后,道门中人难道竟无一人,振臂一呼,推动整个道教界,反思道教的教义思想?如果有,那又为什么整个道教界至今依然波澜不兴?

陈耀庭:对于道教教义思想的滞后,其实,道门中的有识之士很早就感到了。辛亥革命后,中国道教不改变不行了,这在社会上和道教界内部都感觉到了,因为,不改变就意味道道教自取灭亡。在此社会背景下,北京和上海先后成立了两个道教的全国性组织,北京是中华民国道教会,上海的取名为中华民国道教总会。两个道教会在他们的办会宗旨中都明确,道教必须适应社会的新形势,改变自我。北京的道教会在《宣言书》中称:“道教为中华固有之国教,国体革新,道教亦应变制。”同时批评“以符箓为道者,是道贼也;以服食为道者,是道魔也;以炼养为道者,是道障也。”而上海的道教总会在其《发起词》中称“当此时代过渡,难御世界风涛,若无群策群力,何能斯振斯兴”。然而,由于中国道教对于中国社会变化的深刻的经济和社会原因,以及这一变化对于中国民俗的心态和感情的深刻影响都缺乏认识,同时,中国道教也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身上的沉重历史包袱作出分析、鉴别和反思,也不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适应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在这种情况下,道教的适应社会的努力中最后只能遭到流产的命运。

刘仲宇:民国建立之后,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为总部的道教组织,都提出过研究教义的计划,但是,一来因为当时的历史条件,二来更重要的还是教内多数人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所以声音微弱,影响有限。此后,又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冲击,道教界对于自身基本教义的理论探索已经近于完全停止,不仅如此,许多道门中人对于自己的教义也十分陌生。近十多年来,道教界的部分人士看到了问题的严重,发起对教义的研究和新的诠释。香港青松观于2001年召开过一次“道教教义与现代社会”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内地的道长们可能知道的不多。2002年,上海市道教协会和中国道教协会在上海召开过学术会议,研讨道教教义的现代诠释。只是会议的名称采用了“道教思想与社会发展进步”的提法。会议论文集中在教义研究,探讨的是传统的教义和面临新时代的教义重新诠释。这一话题引起了极为重大的兴趣,也取得了一定成果。记得当时参加会议的闵智亭会长明确地说:看来道教界和学术界两股力量一起来讨论教义问题,是可行的。闵会长的肯定,对发起者、主办者及与会者都是很大的鼓励。会议论文即以“道教教义及其现代诠释”为书名,正式出版。这次研讨会,是道教界和学术界合作对教义问题的第一次研讨会。此后,又分别召开了三次同一主题的研讨会,也取得一定的成效。但遗憾的是,从2008年以后,有关道教教义研讨的话题就渐渐淡出了。

陆纪鸿:看来,中国道教近二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并不缺思想者或理性的批判者,缺的是,能将思想统一起来的行为者。任何社会团体,如已看到了自身的明显缺陷,但其行为模式,却仅仅停留在,讨论自身的缺陷、漫无目的的发表一些感想与感叹之上。显然,这样的团体,是难以超越自我、摆脱困境的。从中国道教的历史演变看,早期中国道教教义思想是随着社会的演变而不断自我更新,只是到了近代,这样一种自我更新的能力,开始趋弱,直至全部丧失,这种所谓自我更新,即是对各历史时期留存的教义,进行适应时代的梳理与诠释,并且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其实,任何一种宗教,伴随着它的发展,对其经典的形形式式解读都会产生。中国道教在流传和发展过程中,其教义包涵的内容越来越广,越来越庞杂,而其针对性也却越来越模糊,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元朝的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就曾批评:“道家之术,杂而多端。”到今天,在社会大众的眼里道教已是碎片化和概念化的,诸如“养身的道教”,“音乐的道教”、“法术的道教”、“算命的道教”、“迷信的道教”,等等。在不同人眼里,道教的含义是不同的,孰是孰非,难以评说,犹如那句俗话: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此,道教要健康发展,关键在于对道教教义的正确诠释、正确梳理、并正确引导信众。

刘仲宇:确实如此,教义诠释和创新的缺位,已经严重制约道教的发展,使他与社会发展的落差扩大,也和其他发展较好的宗教拉开了距离。第一,现在道教界的方向有些迷惘,一部分人不知道在新时代中如何坚持济世度人的方向,仍然满足于守庙自养,甚至于违背其祖师教诲,只想做个自了汉。整个道教界,都赞成爱国爱教的方针,但对于如何去做,方向不明。第二是道教在社会上的声音越来越弱,话语权渐渐趋微。道教教义的解释功能减退。而根据近些年的实践看,道教经典如《道德经》,以及道法自然的思想,等等,都具有极大的当代价值,可以为解决现代病,如环境污染、生态破坏、贫富两极分化、道德滑坡等等,提供大量的智慧和文化资源,只是道教界本身没有很好发掘罢了。如今已经进入全球化的浪潮,中国和全球的文化都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新的科技成果造福人类,也给人类造成了很大的问题。这些都要求各宗教拿出自己的解释,表明态度,提供应对的策略。但道教显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第三,道教内部显得松跨,许多要素整合不到一起。例如,道教的神仙系统就给人凌乱之感。有些宫观的看殿人也闹不清自己所值大殿的神仙在整个神仙系统中的地位、职司。他们不明白,道教的神仙虽然那么多,但都是一气所化,归属于大道化身三清之下;更不明白,一切神仙,包括从民间信仰中吸收的神灵,都必须有“位业”的评估,即有什么“业”(俗称功德),才能有“位”(在仙界的位置)。第四,使得道教的社会声望降低,尤其是其他宗教社会声望上升的情况下,更显突出。由于历史上某些皇帝提出过佛教治心、儒教治国、道教治身的话,有的道长不明就里,也跟着这样讲,社会上的人士看到许多宫观都不是以练功、养生为主业,有时又对道门的功法产生过高的期望值,一旦没有达到,便对整个道教的价值发生质疑。他们不知道,道教有系统的教义,包括核心的信仰,在此信仰下的价值目标,以及哲学的、伦理的、政治的等等方面的理论阐述。养生只是其修仙理论与实践派生出来的一个侧面。虽然很有价值,但并非道教全体。帝王的说法,只表示他们出于维护其自身利益所做的选择,不是全面的结论。缺乏完整的教义思想的武装,道士很可能被看成仅仅是守庙的职工,最多是掌握一点算卦、看风水,加上练练某些功夫的江湖异人。那样的话,道教的社会评价,道教在一般社会人士心目中的形象,都高不到哪里去。

陆纪鸿:道教的问题已很明显。对这些问题的解剖、分析和批判固然重要。没有解剖与分析,就无法了解它的病因与病根,而没有批判,则难以统一思想。然而,我们常说,不破不立,但破并不能等同于立。如何立?立什么?这恐怕才是问题的关键,才更具有现实的探讨意义。

陈耀庭:如果问,道教在目前的情况下,首先该立什么?道教历次教义思想的大发展,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要按照新的社会情况和变化,重新解读《道德经》。《道德经》是道教的基本经典。道教以“道”名教,道教思想体系的核心就是“道”。“道”的内涵极其丰富,并且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其深刻的内容不断被揭示出来。随着社会发展,道教教义思想的演变,道教教义思想的主干和衍生也越来越丰富和复杂起来。当代道教,与历史形态中的道教相比,它已是契约化社会中的一个实体组织。并且,它与其他社会组织的不同点就是它有信仰。道教信仰的就是它的成体系的教义思想。道教的社会力量就来自于它的集体信仰及其转化为集体的行动。道教对于社会的影响力也只能来自于它的集体信仰及其行动。为了保持和发扬这一影响力,道教信仰的内容及其转化的行为也必须随着社会的巨大变化作出适应性的变革。这个问题是历史上的道教教义思想变革中碰到的新问题。因此,当代道教教义思想建设,除了只是思想探索和书面建设的工作以外,还有一个教化全体道教徒的问题,还有一个在弘道过程中推向社会,让社会一起来维护中华传统文化的问题。

陆纪鸿:道教以“道”名教,并以“道”作为教义核心,这易于理解,但一个“道”字的内含毕竟过于深奥,过于玄,我曾看到过一篇评论道教的文章说:“道教的核心理论具有非常崇高的终极旨趣,但其极其浓厚的玄学哲学趣意,不仅仅不为常人大众所了解,就是一个经年追求道学的人,也往往被搞的头昏脑涨,不知所云,甚至有些道门中的前辈大德也不敢自称完全明白。”

陈耀庭:“道”的内含并不深奥,也谈不上玄。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奥和玄的感觉,原因在于道门中人,满足于道教的博大精深,更以为只有深奥与玄,才能体现所谓的“博大精深”,而这种思维误区又进一步导致以“玄”的语言和方式,对“道”的概念进行疏理和解释。其结果只能是玄而又玄。《太平经》称“道”是万物之元首,不可得而名者。六极之中,无道不能变化。元气行道,以生万物,天地大小,无不由道而生者也。唐代道士吴筠在《玄纲论》中认为,“天地、人物、仙灵、鬼神,非道无以生,非德无以成,生者不知其始,成者不见其终。”对此,用现代的话语解释就是,“道”包含了对宇宙、对社会的认识。如将其作进一步划分,“道”可分为天道、地道、人道和鬼道。如再作进一步解释:天道是道教的宇宙观,地道是自然观和社会观,人道是伦理观,鬼道则是生死观。从另一角度讲,天、地、人、鬼又可作阴与阳的划分,天人为阳而地鬼为阴,阴阳调和,则世界和顺,社会和谐、人体健康、长寿。世界上的种种问题,人体的种种疾病,归纳起来,无非是阴阳失调。道教信仰的核心就是调和阴阳,推动社会的和谐发展。

陆纪鸿:“道”是道教的核心、道教的总纲,从理论层面对“道”加以推论,确实有很强的逻辑性,并且,由“道”而进一步演绎太极阴阳理论,这种充满辩证思想的理论,更能引发学者对社会关系的深思。但道教毕竟是一种宗教,而不是一种纯而纯的哲学理论。对于一个普通的信众,如果他认可了道教的博大精深,认可了成道与成仙,那么,接下来,他最为关心的是成道成仙的途经,或者说是如何进行宗教实践?诸如:养生、持戒、诵经、礼神等等。然而,如何养生、持戒、诵经、礼神?这些行为与成道成仙又有多大的关联?在道教内部,似乎缺少统一说法和统一行为模式。前面,刘老师也对道教内养身、持戒、诵经、礼神等乱象作了分析,在道教内,无论养身、持戒、诵经,还是礼神等等,既不规范,也不统一,随意性极大,且每一个环节之间,彼此独立,缺少关联性,实在难以让人感受其庄严与神圣。练太极、谈养生,给人的感觉很不错,但却象是中医的延伸。谈行善、讲关爱社会,又给人一种空喊口号的感觉。持戒、诵经则更多注重的是一种形式,而礼神,神又太多,神性也不清,上述种种极为重要的宗教要素,如修道者自己都难以说清,则又谈何度已,更不要说是度人。因此,在当前的大背景下,道教界应如何规范这些最基本宗教行为?

陈耀庭:适应时代的教义思想,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说教,而是道教徒的宗教行为的指导思想。对于一名普通道教信徒来说,按照皈依道经师三宝的要求,虔诚信仰,行善积德,忏悔罪错,是学道修道的基础。烧香诵经、按时祭拜,祈愿神灵是沟通神人关系的必须行为,而抄经诵经,拜师修炼,修身养性则是学道修道的主要内容。所有这些行为都是一名道教徒,在教义思想指导下应该保持的行为。这些由大道指引下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善功”,不论是道士或者普通信徒,一个修道人一生积累的“善功”的多少决定了此人能否名列仙班,达到修道成仙的目标。东晋的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就说过,“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欲天仙,当立千二百善。若有千一百九十九善,而忽复中行一恶,则尽失前善,乃当复更起善数耳”。一个人“积善事未满,虽服仙药,亦无益也”。(《抱朴子内篇校释》,53-54页,中华书局)这一积善立功成仙的思想一直贯串于道教的善书之中。并且告诫了企图以修炼方术或者服食丹药成仙的学道人,只是依靠各种“术”而想得道成仙的企图都是不会成功的。

陆纪鸿:陈老师,您讲得很简捷,但却很有启发性。对此,我的理解是,我们前面讨论了很多,如何才能对道教教义的正确诠释、正确梳理、并正确引导信众?其实,关键在于,如何才能让每一个修道者以最简单方式认清楚,什么是正确的修道之路,什么是错误的修道之路。显然,修炼方术、服食丹药,这是长期以来的修道误区。虔诚信仰、忏悔罪错、积德行善、积累“善功”,这才是一个学道修道之人的正道。然而,在当今时代,一个道教的信仰者,如何才能积德与行善?我们常说,榜样的力量无穷。在道教宫观里,树立着众多神像,这就是道教信仰者的榜样。但是,当我们走进道教宫观内,我们又会发现,道教宫观内,不仅神像众多,而且,各宫观内所供奉的神像也各不相同,介绍却很少。如此布局,其结果,往往搞得信仰者或者游览者一头雾水,不知所依。于是,更多的人就去拜看得明白,又符合自己意愿的财神菩萨,这样的结果岂非更加远离了道教的宗旨?我们希望道教能跟上时代进步的步伐,道教的教义能有所变革,对于这样一些的问题,我们又是如何思考的?

吉宏忠:对于这一问题,自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道教界内部,就已开始讨论和思考这一问题,其中,比较典型的是对六十位太岁神事迹的搜集、整理与研究。为什么把这六十位太岁神作为重点整理的对象?第一,太岁神大多降生剧烈动荡的时代。这些太岁神都是这些时代主流力量的代表,他们一生的事迹都是普通百姓生存、奋斗的榜样,也是百姓向往和钦敬的对象。第二、太岁神的事迹告诉道教徒,“我命在我,不属天地”。人的命运虽然不可抗拒,但人能够以自己的后天努力,扬善积德,勤奋劳动,改变自己的运势,创造美好生活。第三,这些太岁神都是忠于国家、清正廉洁、勤奋好学的代表。弘扬六十位太岁神的事迹,让道教徒体悟太岁神在降生的作为中所包含的启示,引导道教徒信命而又不听凭年运的摆布,引导道徒积极地面对生活,积极地在现实生活中奋斗搏击,积极地维护社会的正义,不与邪恶的思潮同流合污。第四,以太岁神降生人间的品格,教化道教徒积极投身改革开放、积极投入国家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大业贡献力量。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道教也能使自己的宗教活动适应社会主义的需要,获得自己健康的发展。

陆纪鸿:刚才,我们全面讨论了当前中国道教存在的问题、产生问题的根源,以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一些新的思考和一些很具体的设想。这些思考和设想,在我看来,都具有相当的针对性和现实性。然而,思考和设想并不等同于行动,如果我们的行为只是停留讨论、思考和设想层面,那么,中国道教近二百年来的衰微趋势并不会因我们的反思而改变走向。中国道教若要改变现状,最关键的还在于,如何将我们的思考变为行动和具体的操作方案?我们有没有这样的具体操作方案。

吉宏忠:对于中国道教而言,如果对历史和现实,没有深刻的反思,就不可能推动教义思想的革新与完善,与此相对应的是,如果没有推动改革的人才,同样也不可能实行改革。道教近二百年来,逐步走向衰微,在这一过程中,不是没人发现道教走向衰微的原因,而是中国道教遇到的又一个发展瓶颈,即人才的匮乏。任何改革,如果缺少了有改革思想和改革能力的人才,那么改革和创新就只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因此,如果要问,我们如何才能将反思变为行动?我认为,在现实的状况下,应实行两条腿同步前进的方法,推动当代中国道教教义思想构建工程。所谓两条腿同步前进,即一方面成立专门的机构,团结组织教界和学界的有识之士,建立项目小组。一要开展专项工程,负责研究道教教义思想如何适应时代变化;二要从道门角度,对《道德经》、《阴符经》等重要经典,进行重新注释和阐发,确立当代道教教义思想的理论依据;三要重新注释道门经典作为道门中人的通用读本,全面统一道教界思想;四要对道教的神谱作进一步的整理与宣传,让道教的神能真正走进每一个道教徒的心灵。另一方面,应全面强化道教学院的教学功能。现在已经获得批准成立的七所道教学院除了培养新一代道士以外,更重要的是培养一批有志于道教改革,有能力进行道教改革的专门人才。中国道教唯有培养出一大批信仰坚定,有能力,有志向的弘道人才,中国道教才有可能真正走出困境。

王驰:吉会长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们无论怎样探讨当代道教教义问题,最终的实践主体一定是落实到当代道士身上。而道士整体素质的提升以及精英高道的出现,离不开道教教育。其实,对于“道教”一词,也可以理解为华夏大道文明的一代代教化和传承,人才则是传承的核心。凡是历史上道教教义充满生机发展之世,无不是教内高道人才辈出之时。相反来说,道门人才的凋零一定会导致教义思想难以与时代变迁相契应,从而导致道门的日益衰落。近代以来,具有精博思想的玄门领袖非常匮乏,道教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也就急剧退化。半个多世纪前,陈撄宁先生在《复兴道教计划书》中,谈到过要建立“道学研究院”以培养人才的设想,可惜无法实现。改革开放后,中国道教学院及各地道教学院成立并开展教育工作,算是对道门长期人才危机的一定弥补。必须承认,道教人才特别是精英群体的责任非常重大,他们应当是“深怀虔诚信仰,具备上善之德,通晓三洞经藏,明了世界大势,熟知民族性格”的特殊人物。也只能依靠他们来引领道教教义建构的工程。

陆纪鸿:道教改革需要人才。从理论上讲,道教学院是培养道教人才的基地,理应为道教改革培养人才和输送人才。但是,道教的改革,并非重复前人已走过的道路,无论理论还是实践,都需探索、都需创新。因此,从这一点上讲,道教学院在未来的道教改革中,必将扮演先行者的角色,先行先试,提前消化道教改革的系统性方案,唯有如此,道教学院才有可有培养出道教改革的急需人才,对于这一问题,上海道教学院又有哪些打算?

王驰:根据中国道教目前的现状,道门人才培养的主体理应是道教学院。在当代中国,道教学院是在参照普通高校办学模式的基础上成立并开展教学的,其基本定位是,通过普及道教基本的文化理论及修行功法,塑造符合新时代要求的道教教职人员。经过近三十年的实践,中国道教界现在已普遍承认道教学院是道教的正规主流的教育机构,是当代道士培训的中心。道教学院的教育游走在传统宫观教育和现代学校教育之间,并不能保证培养出来的道士个个是精英;但道教学院可以为涌现出来的精英人才而深植沃土、搭建平台。这些年,上海道协同仁在上海道教学院首届本科班的办学上提出了许多新的理念,并将之充分运用到教育实践中去。比如,以“教义与文化”为中心重新规划教学大纲,结合与华东师大联合办学的模式,来充分提升学生的文化素养;认真恢复云游、静坐等道门传统,以树立学生的道教信仰认同;鼓励并推动学生参加各类社会讲经与慈善公益活动,培育其济世度人的情怀。特别是我们实行分流教学和淘汰机制,培养学生未来弘道岗位所需求的实际才干,杜绝混日子毕业的消极心态。在这些教育机制的协同作用下,首届本科班人才的梯队性与特长性得以逐渐凸显。按照我们的设想,未来新型道门人才的思想统一,在相当程度上要通过道教学院的教育统一来完成。上海道教学院今后希望进一步通过短期道士培训来扭转基层道风,通过本科教育来夯实当代道门人才团队,通过研究生教育来塑造高端精英群体,通过社会公众教育来扩大道教影响力。这样,才能站在全局性的战略高度,来充分发挥道教学院在道教改革中的重要价值。

陆纪鸿:今天,我们对道教的教义思想改革作了全面的探讨,可以想象,如果道教要将这些设想全部变为现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凡事预则立,我们是否思考过,适应时代的道教教义教理可能是一个怎样的面貌?它同中国主流社会的思想和价值观,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吉宏忠:中国道协九次会议决定要启动当代道教教义思想体系建构工程,这是一件在中国道教思想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不过,我们并没有对于这个新的思想体系设立各种框框,因此,现在还很难对于这个当代道教教义思想体系做出具体的勾勒。一切还有待艰苦的探讨。但是,这一当代道教思想体系,有几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必须以《道德经》等主要经典的思想作为基本教义思想,要对《道德经》作出当代的诠释。其次,它必须适应当代中国和世界的发展需要,要能够对于当代世界物质和精神的飞速发展做出恰当和合理的解释。第三,从它的社会观和价值观来说,它一定是爱国爱教的,一定是继承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和优良传统的,一定是为道教信众虔诚服务的,一定是继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各种要素的,一定是能够教化道教信徒坚守社会公共道德、净化社会浮躁心态的。我们想,这样一个适应时代的道教教义思想体系,应该是既坚持传统又适应时代、既结构完整又开放包容、既富有哲理又面对现实、既能为道门张翼又能受信众欢迎的道教教义教理体系。这样一个教义思想体系,虽然是有神论的,但是在社会生活中,它能够适应主流社会思想体系的要求,能够配合主流社会价值观,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弘扬,为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复兴贡献自己的正能量。这个新的道教教义教理体系也可以成为伟大的中国梦的组成部分,继续作为当代道家思想的代表成为中华文化的三大支柱之一。